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序 那天,我匆匆忙忙赶往乐乐中国电视台,参加叶千荣先生主持的电视讨论节目。 到了电视台,刚刚坐定,还没化妆,叶先生气冲冲来到我面前,劈头盖脑来了一句: “你这个人,怎么没有性欲!” 嗯?我的脑子嗡地一声,心里喤嘡一下子。眼睁睁看着叶先生,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。 我的脑子里在一瞬间闪过这么几个念头: 第一, 这事儿极端隐私,他不可能知道啊 第二, 就算是我没有性欲,你那么高大威猛,我对你也没性趣,我有没有性欲, 你管不着! 叶先生看着我茫然不知所措的脸,大概意识到我被他一句话给镇懵了,也可能 他看我一脸狐疑的表情,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劲儿,于是补充解释了一句:“说好 的两点钟集中,你怎么两点半才来!” 我一听,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。我擦了一把脑门子上的汗, 歪着脑袋跟叶先生纠正道:“叶先生,我迟到了,您最多说我不守时,算我没有信 誉,但是这事儿无论如何也跟我的性欲没有关系!” 他一听,低头沉吟了一下,“信誉”“性欲” 大家赶快化妆,准备进直播间!抓紧点啊!他招呼了一句,就赶快走开了。 我看着叶先生离去的背影,心想,这大名鼎鼎的节目主持人,虽然说普通话接 近炉火纯青的地步,但是作为上海人,他还是没搞清前鼻音和后鼻音的不同 他若无其事地走了,我的后背还在冒汗 天地良心,其实,我的性欲很强啊 丁老师:我们学校里学历最高的老师 我们那个小县城的最高学府是县立高中。在我心里,此校有两位顶天立地的英雄: 一个是我爹,原来在66军某师某旅某团当文化教员,驻扎在京郊顺义,然后被打成 右派,团泊洼劳改以后戴帽发配到河北。此君身材高大,相貌堂堂,歌声嘹亮,写 一手好文章,教语文课;另一个是南开大学毕业的右派分子,丁老师,原籍上海, 个头不高,温文尔雅,戴一副近视眼镜,说话细声慢气而诙谐幽默,历史系毕业的, 教历史课。两个人都是外地人,口音与本地人不同,教学水平那叫有口皆碑,提起 语文老师,就是刘老师;历史老师,就是丁老师。谁人不挑大拇哥! 其实,最初,他俩都没资格进县立高中。右派嘛,低人一等。我爹憋屈在一个 公社中学里教语文;丁老师更惨,在县立高中的菜园子里种菜。那天,我爹带我去 看丁老师。丁老师比我爹大一点儿,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屁孩儿,还没上小学,我叫 他丁掰掰。我爹当时比我还年轻,我比我儿还小,我爹牵着我的手,走过没有鲜花 盛开的村庄,来到没有希望的田野上,去看望他的难友。丁老师右派在身,虽然是南 开高才生,但是那年头主要看成分,姑娘们不敢贸然相许,所以他还在打光棍。一 看到我,高兴得不行,带着我去参观他的菜园子。诸位,我跟你们说,到现在,我 没有再见过比那个菜园子更充满了生命力的绿色的地方。 好几排的黄瓜架子,还有西红柿秧子,干净利索,比朝鲜劳动党的言论还整齐, 一点儿毒草都没有。我被那一片充满生命力的蔬菜包围着,那蔬菜的叶子,郁郁葱 葱,生机盎然,那铺天盖地的绿色,让我嚎啕痛哭。 丁掰掰拿个篮子,摘了几个黄瓜和西红柿,用井水洗了一下,给我吃。诸位, 我跟你们说,吃了那些新鲜菜蔬的人有福了,你吃了那样的黄瓜才知道什么叫自然, 什么叫嫩,什么叫嘎不楞登脆;你吃了那样的西红柿才知道什么叫,你们自己琢磨 去吧。 上海人丁老师 不是有那么句话么,叫作只要是有才能的人,什么乌龟王八蛋也挡不住他们的光辉。 我爹和丁老师就是这类人。后来他们俩一起被调进县立高中,这时候的县立高中才 有了光芒,不再在黑暗里行走。没有他们俩,那还叫什么狗屁县立高中呢! 转眼间到了1984年,我该准备高考了。盛夏时节,老师和学生都在经受炼狱般 的煎熬。老师使出浑身的解数,辅导,模拟考试,上大课;学生们废寝忘食,考了 再考,考了再考,都快烤糊了 我是学习最好的学生之一,文科那点东西,我高二就基本解决完毕,高三主要 是攻读跟我不共戴天的数学,因为文科也要考数学。只要数学考好了,我就万事大 吉。我不懂数学,只能用死记硬背的办法。归类,一类归一类地背,背完了我就去 打篮球。 丁老师总是在我打篮球的时候碰到我,把我叫住:“喂,小子,你没事儿吧?” 历史课上大课(就是毕业班几个班汇集在一起,由最好的老师集中辅导),在 操场上,丁老师在前边辅导。他一边讲一边提问,我就在下边对答。辅导结束后, 丁老师跟我爹说:“这小子行了,没问题。” 20多年过去,丁老师辅导的内容,我都不记得了。但是我很清楚地记得,他在 提到郑成功的名字的时候,总是说成“镇晨公”。嗯?我很敏锐地感觉到,这跟我 们的普通话发音不太一样。 高考结束,自己估分,报志愿。我爹参加省城阅卷, 完毕以后顺路去北京参见奶奶,报志愿的时候来了一个电报,第一志愿北大,第二 志愿吉大(因为我奶奶住在长春,年老没人照顾)。在我爹发来电报的前一天,我 碰到丁老师,我问他报志愿怎么报,他不假思索地说:你报复旦大学!还犹豫什么! 老在北方呆着有什么出息! 我就把复旦大学报了第一志愿。然后就到上海念书去了。 我在上海住了一段时间以后,发现上海人都把郑成功念成镇晨公。后来上升到 了理论高度,才知道,对于南方人来说,卷舌音平舌音相对容易解决,事实上,很 多上海人把卷舌音念得很好,但是,前鼻音后鼻音,对他们来说,或许一辈子也解 决不了 哦郑成功,镇晨公,后来又有了性欲和信誉。明白了。 照片里的丁老师:背景淡出 丁老师跟我父亲还有一点共同之处,那就是他俩都跟四川有些渊源。我们家的事情, 我略知一二,我爸爸小时候随着我爷爷在重庆南岸住过几年,当时南岸有我们家的 一所大房子。丁老师和四川的渊源,我不甚清楚,只是知道,他跟我爸爸都喜欢吃 辣的。这可能都是在四川留下的病根。有一次,我跟丁先生闲聊,我们河北人不吃 辣的,他跟我说,不吃辣的,你就亏了,世界上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不吃,我也不劝你 了说完还得意地笑了起来。 我在上海念书的时候,每次放假回家,都要去拜见丁老师。丁老师的姐姐在上 海海运学院教书,我去拜访过,丁老师还托我给他们家带过河北的土特产。我后来 考托福,还特意跑到浦东丁老师姐姐家,拜托她给我找报名表。 丁老师结婚很迟,第一次婚姻没生孩子,后来离婚了。然后再婚,有了一个儿 子,老来得子,很不如意,孩子不争气,泯然众人。我每次去看他,他都很感慨, 一辈子就这样蹉跎了。 来到日本以后,有一天我给我爹打电话,爹说,丁老师大病一场,你给他打个 电话问候一下子,不可忘记,那是你的恩师啊。我马上把电话打过去:“丁老师! 您好吗?” 他的声调出奇地平静:“我不好。我现在一半身子不能动了。” 问候了几句,他好像很疲惫,我放下话筒,千头万绪一刹那涌上心头,泪流满 面。 后来,我忙于读学位,找工作,结婚生子,很长时间没有跟丁老师联系。 那年回家探亲,祭奠母亲,跟弟弟一起来到骨灰堂,我把母亲的骨灰盒擦拭干 净,默祷。离开的时候,弟弟突然捅了我一下,然后抬手一指。我顺着他的手望过 去 啊!我赫然看见了丁老师!我的丁老师 丁老师,此刻,只有大大的黑白照片镶在黑边的镜框里,放在骨灰盒前。哦, 照片里的丁老师,我太熟悉了,他的笑容,他的声音,他讲课的样子,一瞬间潮水 般涌进脑海。丁老师!我轻轻地叫了一声,几步跨过去,刚刚擦干的泪水又一次流 出来,我在丁老师的遗像前,强忍住抽泣,合掌,默祷 出来以后,有一阵子,我站在那里发呆。丁老师,就这么走了?那个身材不高, 总是笑眯眯的丁老师,那个文质彬彬,时而步履匆匆,时而悠然信步地在我们高中 的教室间来来去去的丁老师,也不在了因为我父亲事先没有告诉我这件事,是弟弟 那一抬手,才给我带来了这个震撼,一时间心里反应不过来。 我的心里没有太多的伤悲,反而在一瞬间回想起在读高中的三年间,丁老师带 给我的快乐记忆。丁老师极聪明,除了是个出色的历史老师以外,他还带领我们排 练合唱。他从收音机的节目里把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录下来,然后独自把合唱的简 谱整理出来,刻板印刷,分给我们,然后指挥我们练习合唱。那时候县里还有一个 民乐团,也有一个漂亮的女高音,来跟我们配合排练,民乐队很不错,前奏那一段悠 扬的竹笛甫落,丁老师轻轻一抬手,我们几个声部轻声唱出:哦咦 那悠扬的笛声,浑声部的合唱,至今好像还在耳边萦绕,那个高挑的神采飞扬 的女高音,你如今又在何方 丁老师就在这样一连串的回忆里复活,在我眼前出现。我没有见到年老多病的 丁老师,想来是一种幸运,因此我的记忆里,都是那个神采奕奕的丁掰掰。恍惚间 仿佛又回到那个早晨,父亲牵着我的手来到丁掰掰的菜园,他摘来黄瓜和西红柿, 洗干净,拿到我面前,把一条黄瓜“啪!”地一声掰开,那脆生生的声音,还有他 的笑声,又传入耳中。 镇晨公啊他站在操场的高台上,平静地一边沉思一边给我们讲课 。 如今,你走了,还有谁能给我们讲镇晨公?2008.11.20 | ||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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